住進臺灣民宿,會產生一種很幸福的錯覺:這一切都屬於我。稻田裡遊戲的水禽,別出心裁的傢俱,錯落有致的空間,好吃的餐食,蹦跳的學童,買菜的阿嬤。即使是來發呆,在「他人的世界」裡,自己的原本的存在,也模糊了邊界。
祈禱鐘下,是來薰衣草森林的情人們許願之地(黃子明 攝)
臺灣在上世紀80年代經歷了經濟飛速發展之後,進入了慢時代。「M」型社會里,厭惡了大規模開發經濟帶來的泡沫,越來越龐大的中產階層,將「個人化」的生活理念普及到現代社會的更深領域。2001年,臺灣「民宿管理辦法」誕生,各地行政機構陸續為這個新興產業樹立了法度和準則。
「民宿」這個詞從日語中的「Minshuku」而來,被臺灣翻譯成民宿。和「旅館、湯屋」等漢字式的表達不同,更接近意指普通百姓的「民家」。1981年開始以最簡單的住宿形態出現在墾丁。對於陌生人,民宿是隱秘、細膩和準確地體察另一種生活的方式。
我進入了五家臺灣不同形態的民宿,主人們來自完全不同的背景,民宿的環境也各富特色。無一例外,他們都告訴我,賺錢很重要,但排在很後面。敢於為自己的夢想正名的那一刻,夢想就實現了一半。
兩個臺灣女生創造了「紫色奇蹟」(黃子明 攝)
臺中新社:薰衣草森林,「緩慢」造境18年
提前三天,我接到了秀秀的臺灣腔電話:「葛小姐,你有準備好遮陽的帽子和禦寒的圍巾嗎?早上野餐的那片山坡太陽很大,晚上我們可能會舉著火把,上山去坐旋轉木馬,會有一點寒意。」
山路蜿蜒向上,薰衣草森林一點點出現在我的視覺裡。空氣中彌散著新鮮的樹葉氣味,原來樹上藏了很小的噴霧口,為剛剛到來的人提供「淨」的氛圍。滿庭芬芳的「葛雷斯花園」外,林庭妃穿著紫色的體恤,像大姐姐帶著弟弟妹妹般等候我。18年前,這裡是兩個女生「造夢」的起點。當年她們一起種下的黑松,已經從不到一人高的小樹苗,變成了五六層樓高的巨樹。樹下的兩棵粉紅色風鈴花盛放,一串串隨風擺動,讓人不禁想觸碰。
洋蔥的味道和捶打雞肉餡餅的聲音提醒我,「主人」秀秀是真的在準備明天的早飯。「進家門的一剎那,聞到的一定是飯香。」以白色的牆壁和挑高的木建樑柱作為框架,這棟南法鄉村風格的山居,屋內是「和洋」結合的。中央是挑高開敞的廚房兼餐廳,前後都是花園,有專業烤披薩的爐具,還有大大的明亮的料理桌。客人看著技癢,也可以下廚來幫忙。窗邊對著山林,鋪著藍白格子印花桌布的圓茶桌,上面是葵草泡的冷水和熱水各一壺。用石頭壘的小壁爐的另一側,就是長條矮窗下的榻榻米閱讀區。日式的輕、簡,和南法鄉下的實用溫暖,使得整個空間,軟綿綿、暖呼呼的。從頂部落下的棉花雲朵燈,是前幾個月這裡的「棉花手作大賽」的得獎作品。「秀秀,我給你帶了雲林的芝麻糖。」入住的一位年輕男士拿著小禮物。只有6個房間,除了床,可以助眠的小音響和幾瓶可以自己選擇的精油,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我進門不久,來了一家四口,兩大兩小。「元旦你都不回去,我們給你帶了粽子啦。」原來是暑假裡也來過的客人。
小小的郵局是一個關於現實的片段,心事和憂愁都可以留下(黃子明 攝)
從打電話的一刻,到客人離開,秀秀這個白衣黑裙的年輕女孩,就是薰衣草森林民宿裡,那個和你噓寒問暖的人,讓客人提前進入了「角色」。「主人」這個角色,在民宿裡是一個流動的職位。所有的「夥伴」都可以申請,任期少則半年,多也就一兩年。對於民宿想要試試看的年輕人不在少數。其實秀秀到這間民宿來才不到8個月的時間,她是「緩慢」長達11年的資深員工,卻還保持著當年從外資銀行毅然跳槽,跑來跟著林庭妃,把北海道、金瓜石等幾個「緩慢」開設的小民宿一點點做起來的溫和與熱忱。「一開始建這間山居,是因為很多喝咖啡、談人生的客人,都變成了朋友,聊到深夜,大家說,要是能住下來就好了。」
2001年,林庭妃和詹慧君兩個20歲出頭的女孩,以一間開在薰衣草森林裡的咖啡館,紅遍臺灣網路。兩個人各拿出積蓄100萬元臺幣,到臺中最偏僻的新社山裡,林庭妃的姨媽嫁過來的王家,種了一小片薰衣草,蓋了一個小木屋「緩慢」咖啡館。「我們什麼經驗也沒有,不會做咖啡、點心,沒有半點經營理念。來這裡純粹是因為便宜。」當時部落格還未興起,尚未形成社交網路,臺灣網際網路上的傳播形式,是一種叫作「訂閱郵件列表」的傳播方式。「有點像漂流瓶,把它扔出去。」後來她們去法國、日本和加拿大旅行,尤其是幾個著名的薰衣草故鄉,蒙特雷、北海道和普羅旺斯,當地人竟然拿出了本地語言翻譯的這封信。
5年前詹慧君「葛雷斯」因癌症離世,她手繪的「亂七八糟」的圖案,現在是薰衣草森林裡唯一的人工圖畫標誌。她設想的森林裡的「大地餐桌」,兩個女孩和小熊、兔子、小馬,甚至不知是什麼生物等筆觸簡陋充滿童趣的小動物們坐在一起大吃美食。而面對香味十足的普羅旺斯烤雞,先從臺北到臺中,再在崎嶇的僅幾公里山路上就顛簸了近一個小時的我,進山一路看到的只有荒草雜木,十幾年裡,這麼美的一個花園是怎麼生長起來的?
薰衣草森林創辦人之一林庭妃(黃子明 攝)
「那時候還沒有民宿這個概念。」林庭妃和詹慧君也沒有那麼大的宏願。我對「小木屋」脫口而出「這麼簡陋」,林庭妃馬上糾正我,「簡單」。木屋四周用木條釘在一起,頂棚用亞克力板和遮光的黑簾子搭了個人字頂,就這麼開張了。後來我看到一本叫作《兩個女生的紫色夢想》的「創業書」,曾在臺灣引起轟動。咖啡館的客人數量在開業第一個月就達到了1000人,現在,延伸出來的幾個地方和島外民宿,每個月的客流量達到3萬至5萬人,在臺灣被稱為「紫色奇蹟」。
如果認真算起來,整個薰衣草森林大部分都是山坡,只有山居所在的位置是一個正經可以建築的小山窩。比那棟黑白色的山居民宿更位於黃金地帶,有一棟華麗的小別墅,前面擺著一藍一白兩把太陽椅,黃綠色的秋天山林之景向遠方延展,透過透明的圓弧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對老夫妻在吃午飯。門口小牌子上寫著:「這裡是王媽媽和王伯伯的家,多虧了他們的善良和勤勞,植物山林全靠他們照顧……」
在外甥女進入這片拐了又拐、彎了又彎,道路崎嶇的小山溝14年後,王媽媽集合了本地人,將整個100畝山林土地,以低於市場的價格賣給了林庭妃,「永續經營」。然而走遍了整個森林,除了13年前的第一個山居,這兩年也只買下了一個九十幾年歷史的三合院老平房加以改造。我沿一條落滿花的小徑走上去,一棵大大的榕樹上掛著高高低低的球形燈,底下是一張可以坐20多人的長桌。住在這樣的地方,不由得想要BBQ,這幾間新改建的房間價格比山居還要便宜一些。
「把王家搬走,把所有的現實感抹掉,讓客人掉入夢幻。」這是迪士尼商業顧問提出的意見。「民宿最重要的是人,阿姨的夫家祖上就住在這裡。」林庭妃說,「雖然我們是一個以浪漫為名的民宿,但是並不願意脫離現實。」山邊還有一棟更平凡的貼瓷磚建築,是所有員工的宿舍。林庭妃想要給客人留下的印象,並不是迪士尼,「夢幻聽上去很好,絢爛,華麗,迷惑,但是帶有一些憂愁」。
民宿確實要造夢,但是林庭妃設定了現實邊界。「希望來到森林的人,可以把憂愁留在這裡,而不是夢醒了帶著憂愁離開。」山腰上,有一個木質玻璃小屋,是一間明信片館。林庭妃整理那些寄不出的明信片時,並不覺得沉重。我本來覺得這種文創平常無奇,當真沒想到的是,看到「寄不出的明信片」那一面展示牆的時候,淚水竟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有父母寫給不幸早夭的孩子,更多的是情人之間無法再續的遺憾和祝福。真實得毫無提防,看的人「又痛又快」。一個男孩子傾吐了感情的傷痛後,「我決心忘了你,像一棵樹,挺胸抬頭,重新做人」。
落日的餘暉穿過肖楠樹,形成了棕黑色筆直樹幹和金色透明陽光的一道道斜角。我追著肖楠樹精油的霧氣,順著小路往森林深處走,樹上掛著一排好像飄來的字「聽一棵樹說話」。幾個年輕人正拿著特製的「聽診器」,趴在肖楠樹幹上聽,樹液流動的聲音很奇妙,好像在聽心跳。還有一棵巨大的老就樹更文藝了,寫著「抱抱我,像擁抱母親一樣」。來森林的很多是最普通的老年夫妻,一位大叔很直白:「我不要聽,我又不是文青。」大媽更厲害:「你當一下文青又怎樣?」薰衣草的開花季節就要到來了,不過現在看上去,這一片山坡上的薰衣草並不成為花的海洋的規模。「寒冷與陽光都不夠,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這裡根本不適合種薰衣草。」
作為外來者,把薰衣草這樣一種純粹外來的花卉引入臺灣深山,已是困難重重。薰衣草森林地處臺中的丘陵之間,雖然新設是臺灣最大的花卉產業基地,本地卻沒有任何種植薰衣草的基礎。林庭妃當年請過非常多的農業專家來指導栽種薰衣草,都失敗了。只有一邊的山坡上,以盆盆相連的形式,用特殊的適合臺灣氣候的品種,形成了整面的紫色山牆,即將在1月最冷的天氣剛過之際盛放。
這樣的努力反而讓來者感受到了另一種東西。「因為離城市實在太遠,我們這裡前幾年連電話訊號都沒有,很適合談戀愛。不過我們還是裝了一部可以輪盤撥的那種公共投幣電話,讓客人給家裡報個平安。」小木屋通向森林裡的路起名「夢想之路」。
然而這森林越走越野。除了必要的「疏林」,順著狹窄的山徑往上走的人不在少數,「那段高處是留給自己的」。已經不需要任何人造的文藝感。若隱若現,能聽到山腰旋轉木馬飛揚出法式的小調,輕軟地彌散在山谷裡。「這裡看得到最美的風景。」公共洗手間面對著一片翠綠的山谷,楓樹色彩如畫。我以為很多人是羨慕「兩個女生」的生活而來,林庭妃卻告訴我:「民宿的主人太有故事了。也對。因為早期確實有很多人把民宿主人當成生活的理想,但是我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帶進來。」
「我希望客人能夠來這裡尋找自己的故事。」從消費者變成體驗者,再變成創造者,林庭妃說,這才是民宿讓人和環境真正連線的秘訣。民宿設定了各種和附近鄉村「鄰居」式的互動,到鄰居家參觀,到鼓手家學打鼓,到做芋圓的婆婆家學做芋圓,種菜、澆花,不是瞭解當地人,而是變成當地人。「起碼在當下,他們完全進入一個新環境,和鄰居融合在了一起。」這是她發現的大部分當下旅行者的心思:不僅希望看到新鮮的外界事物,還要找到從來不知道的「自己」。
客人變成了主人,他們提意見,想辦法,因此從創業第一天,林庭妃和詹慧君就採取了「夥伴」制的公司體制,早期有很多客人加入了她們,所有從「兩人時代」開始進入的人,都成了持股人。對於追隨她們價值觀的客人,「採用股份制的方法,所有的賬目公開透明」。她們管加入者叫「夥伴」,強調大家都有股份和紅利的制度。甚至只是來傾訴了幾小時隱私的人,就認同了她們的價值觀。她開每個人的玩笑,幫老人拍照,鼓動羞澀的男女「社內戀愛」。
在法律上擁有這一大片好山好水,總共10間民宿的平日價格在400元到七八百元人民幣一間。「民宿收益只能維持,更多的收入來自餐飲和產品銷售。」我們到達時正值午餐時分,十幾張坐落在山坡上的餐桌旁,有來住民宿的客人,也有開車來逛的遊人。他們並不一定是民宿的住客,卻是重要的體驗者和消費者。「高消費的人和物沒有止境,然而在M型社會里,中間階層卻會不斷壯大,年輕人就一定喜歡新的東西嗎?」臺灣的年輕人利用廉價航空和青年旅館,願意花時間和精力跑遍全世界。林庭妃覺得,「每個人旅行,都有一顆想要被喂得滿滿的心」。
遊文志和李曉珊畢業於臺灣大學,他們想用美食,把宜蘭礁溪的特色表現出來(黃子明 攝)
宜蘭礁溪:洄游入鄉里,「大漁」夫妻的小「日和」
從稻田走出來,正好看到幾十只巴掌大的小水鴨們在門前滑遊,「應該待得到三四月份」。從西伯利亞等寒冷地帶越冬的鳥群,是每年冬季宜蘭固定的風景線。遊家夫婦在宜蘭礁溪經營民宿已經10年多了,在這個溫泉旅館林立、高中低檔都有、遍地餐廳的小地方,「大漁日和」非常特別。處於遠離礁溪華麗賓館、星巴克的稻田之間,三棟老「一戶建」透天厝連通,結構不變,依然保留家的各種功能,「外表看上去很便宜」是遊文志想故意留下的印象。
每戶一泉,擁有三個溫泉眼的民宿「大漁」,提供的是典型的「一泊二食」。我在來之前無法從各種訂房網站上找到這個民宿,唯一的辦法是進入官網和打電話。「只有6個房間,我們沒有拿來做廣告的費用,一旦滿足不了網際網路式的訂房,會讓人失望。」老闆娘李曉珊對我很抱歉。趕上元旦休假,大漁兩個月前就被訂完了。我前一晚留宿礁溪鄉街道的溫泉旅館,才發現宜蘭的礁溪離臺北開車只有40分鐘的路程。比起很早就走高貴路線的北投溫泉區,10年前雪山隧道開通,一下子把山海之間的宜蘭礁溪,變成了最受歡迎的臺北後花園。
宜蘭礁溪的溫泉足湯公園(黃子明 攝)
到達礁溪的時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冬季臺北的雨並未熄滅這裡的熱鬧。擁有海產品和溫泉旅館,來自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的遊人加入了本地人享樂的氛圍。礁溪窄窄的街道,擁擠起來。溫泉旅館遍地開花,到處是泡湯、吃火鍋的一家老小。餐館裡人均100多塊,從霜降牛肉到肥美的蛤蜊、魚片和蝦都能涵蓋。這麼多高價效比的選擇,我很奇怪,偏僻的「大漁」,有什麼樣的食物和魔力?尤其是我看地圖上顯示直線距離只有800米,一路走過去已經渾身被雨水和泥濘弄得有點狼狼狽。
「進門的客人有不少都帶著怒氣。」胖胖的溫和的遊文志一點也不意外,「挑剔的客人一旦被滿足,他們回來的機率是百分之百的。」遊文志就是宜蘭礁溪生長的孩子,一開始我還好奇,沒有做過餐飲業,也沒有學過日料製作的他怎麼把魚切得這麼好,紋理細膩,溫度適合,吃到嘴裡軟硬正好,我問了半天,他只是謙虛憨厚地笑笑,「就自己試試,邊嘗邊切」。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臺灣大學動物醫學專業畢業。
刀法果然了得。「大漁」是唯一一個以美食特色在宜蘭享有盛譽的老牌民宿。葡萄蝦甘美,有醇厚甜味,生吃濃滑如蜜。「虎頭甘」生魚片上撒了細細的宜蘭蔥,白色的鰹魚呈現奶油般質感,現在正是最肥適合生吃的時候,其他季節都會過軟。另外有一隻花蟹和一隻三點蟹,現在是螃蟹季節的末尾,這兩種蟹看起來不過巴掌點大,一吃卻嚇了一跳。花蟹肉質細嫩甜美,三點蟹濃郁厚重。「很簡單就是用蒸烤的方式,有點像現在流行的牛排做法,其實宜蘭漁民也這麼做,先蒸,鎖住蟹的水分,再稍微烤一下讓它出香氣。」臺灣地區的螃蟹雖然不比日本的蟹個頭巨大,但是肉質卻一點也不輸。「我們臺灣螃蟹好吃,就是個頭上吃虧,吃起來麻煩一點。
「大漁日和」裡來自北京的三位客人正在享用早餐(黃子明 攝)
上午退房的香港和歐洲客人們,紛紛站在我的餐桌前流口水:「今天魚不一樣,好料呀!」與日本專以當地食材美味吸引客人的「一泊二食」相同,食才是重點,住只是奉送。我來到他店裡,趕上了早餐的尾聲。先給我盛來兩塊黑黢黢的腐乳,我一吃,居然甜、酒、醇厚的味覺好像芝士一樣,沒有刺激的鹹味,也沒有發酵的臭,只有綿綿的香甜,只想讓人喝口白粥。「這是我母親用菠蘿釀製的豆腐乳,菠蘿是宜蘭的特產,用菠蘿發酵做豆腐乳,特別有滋味。」海鮮是可以預計的美味,豆腐乳卻是意外的驚喜。
「我本科是臺大動物醫學系,我太太是臺大日語系。」遊文志和太太李曉珊是相差4年的學長和學妹,但在臺大並不相識。「我本科畢業後,到花蓮的東華大學讀研究生,專業是『鯨豚』研究,課餘也做環境志工,才碰到了來東華讀『環境與休憩』研究生的我太太。」
「能從臺大選擇到花蓮,靠著海的地方來讀書,價值觀是完全一致的。」兩個人結婚後有了第一個寶寶。10年前,遊氏夫妻決定回到礁溪,「既然決定了這個方向,那麼不妨走得徹底一點」。一開始就在自家的屋裡,以一樓的三室一廳作為夫妻民宿創業的起點,「看起來那麼便宜的房子,那麼我就在最喜歡的吃上下功夫好了」。
念鯨豚專業的幾年裡,從小熟悉宜蘭海產的遊文志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學術研究裡,我經常要和漁民一起出海,之前的觀念是西方式的,是外國人告訴我們的,鯨、海豚要保護,是很珍稀的動物。在船上跑了幾年,我的觀念變了。我看到了人和大海搏鬥的部分,老人與海,不一定是西方環保觀點的,可是很人性,很平衡,讓我重新梳理了自然觀。宜蘭在近20年裡開展了賞鯨這種旅遊專案,至今仍然是漁民們的重要收入,但同時,我們也要尊重漁民和大海的相處方式,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活計。海洋資源只要利用得好,注重保育,是本土非常優秀的文化,而不應該一味地激進環保。」
走過很多地方,「懂吃」的遊文志知道,宜蘭本地的大溪漁港,一年四季都有黑潮帶來的豐饒漁獲。他每天下午2點到4點去漁港跟定製漁網的船家購買魚類。「如果是大網收上來,魚太多,彼此之間掙扎擁擠,也有些一開始被捕已經死亡,只不過在收網之前一直泡在海里,那樣的魚肉就會變味。」他要求的魚是延繩釣和定製網這兩種成本比較高的,但魚能夠保持自然形態和最高的新鮮度,各方面都達到生魚片的標準。
「對海產品日本人確實走了很精細的路線,我就想,我們宜蘭其實有非常好的資源啊!我想用高階的料理方式告訴客人,這才是宜蘭當地最鮮美的味道。」當時礁溪的民宿剛剛開始。「很多年前,民宿主人在臺灣,還是一種生活方式的代表。」遊文志說話直接。「很多人僅僅想知道民宿主人是怎麼生活的,但是那個階段過去了。」民宿的內容變得重要。「對個人的好奇心是很容易過去的,民宿不能靠好奇心支撐。」
夫妻倆從小就是學霸,卻並不為賣「精英人設」。「精英主義很好啊,需要有人好好建設這個社會。」遊家夫妻周圍的同學和朋友大都是臺大畢業,「成功學在臺灣並不流行」。他說:「沒那麼想自我證明。臺大反而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進入非營利性組織,做公益,到鄉下去種水果,種稻米。當然,同學聚會大家都很羨慕我。」
他們的一兒一女,就在家門口馬路對面的小學讀書,和遊文志小時候完全一樣。「我們現在做民宿,其實不念臺大也可以做。雖然我沒有做獸醫,可是做學問的過程我卻學會了,收穫了,是一個很好的積累。我一點也不會逼小孩讀書或不讀書,最重要的是告訴他,人生不止有一條路。」宜蘭現在搶手的學校,是推崇自然理念的華德福和森林學園,有人為了孩子讀書而專門全家移民宜蘭。「這樣也有些刻意,大人不能為了孩子太努力。」
在開始的三室一廳民宿做了4年後,遊文志覺得以美食為招牌經營民宿是可行的。他開始在礁溪尋覓房子,恰巧同學家要出售,而且一賣就是三戶連著一同賣給了他。「這就是我小時候捉蝦的田。」夫妻倆覺得自己太走運了。整個房屋框架結構不變,請來一位鄰近羅東最好的老木匠,用原木重新把三棟房子打通、連線。一進門,先看到了玄關上貼著遊文志的導師來這裡觀鳥時留下的素描寫生。
一樓是一個大大的餐廳,原木廚房裡都是實用的餐具,酒卻只有三四瓶配餐的清酒。「我們不想用貴的酒招徠客人,是因為民宿的格局等於是幾家人共用的,一旦有人喝醉會出問題。」各自上樓,是自然原木風格的舒適臥室和茶室,再通向每個房間都有的獨立在頂樓的半露天溫泉池。
從黑色溫泉池,到二樓的和式房間,實木樓梯,木格天窗,再到一樓的餐廳,每一塊木頭都是宜蘭本地的鐵木、檜木。我驚歎於木工師傅的手藝,簡潔、漂亮:中式木椅洗練,西式木椅敦厚,有防潮透氣孔的榻榻米,鑲嵌了炭爐的大木桌,吊茶壺的竹子機關,不僅樑柱、傢俱,屋裡除了輕鬆的碟片和書,擺設都是木質玩具,其中一排檜木的蘋果大大小小特別可愛。我拿起一個蘋果把,檜木自然的香氣散發出來,這在宜蘭是傳統的家居聞香擺件,叫作「聚寶盆」,連同木頭做的小飛機,玩具,甚至燈,全部都是這位木匠的傑作。
大部分民宿不僅要住,更要拍出美輪美奐的照片。遊文志發現,自己的客人大都低調,並不喜歡把感受和圖片放在網上。「不是那種容易被外表取悅的客人。」一開始他們就知道,來住民宿的人,見過世面,住過高階酒店,非常挑剔。「他們都不是很外化的人,客觀,真實,能感受到我用心在做。」
「用心常年如一日,客人感受得到。」夫妻倆都是日本老派溫泉旅館的愛好者,「看起來毫不起眼,幾百年的屋子,裡面的服務卻能達到最高的水平」。「大漁」除了老闆夫妻,還有10位員工。「每天一個房間的清掃時間在3小時。」員工年齡在30歲到40歲之間,擦洗玄武岩的浴池,每一個角落都一塵不染。
「我們不做午餐,不單獨訂餐,只為住客服務。」作為一個以刺身等水產為主的民宿,他們不希望住客留下「這裡是個餐廳」的感覺。「我們希望他們把這裡當成宜蘭礁溪的家。來了哪怕不走,不出門,看看鳥,泡泡湯,吃吃好的魚料理,看看輕鬆的書、影片。互相之間聊聊天,認識一下,就好像一個礁溪本地的鄉下人,談論一下孩子的功課,看看小朋友捉蝦。」
「回來做民宿最大的收穫,是有很多時間可以和父母、小孩子們在一起。」他經常接待兒女帶著父母一起來的。「以前總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責任心,家庭觀念淡漠,我在這裡看到的很多情景都很感動,九十幾歲的老奶奶,和孫子們一起來過生日,他們之間的交流和彼此的關心,讓我覺得見證那一幕也是民宿的意義之一。」
「瑞穗溫泉」半小時就會變成金色的「黃金湯」(黃子明 攝)
花蓮瑞穗:在檳榔「太后」家感受農人生活的溫度
剛剛抵達瑞穗的時候,我差點失望到叫出聲來。車站口都是豎排的亮閃閃招牌,只有一條主街道,「全家」和「7-11」便利店就是商圈。瑞穗「養和屋」是整個花蓮縣的第一家民宿,可頒給的執照卻是2號。「快來吃個香蕉。那是手續拖久了,臺灣『民宿法』頒佈前幾年我們就開張啦。」檳榔「太后」笑容滿面,把黑點點的小香蕉塞過來,「樹上熟的,不一樣的」。一吃果然甜得發暈。檳榔產業在臺灣雖然被一再反對,年產值還是達到200億元新臺幣,看起來楊家不起眼的店,竟然是當地數一數二的檳榔產業大戶。
賣檳榔的民宿就開在瑞穗火車站前,自家店鋪旁的小樓上。本來是一家人居住的地方,因為三四十年前總有過路的人傍晚來投宿,甚至打地鋪,楊家人就給他們做個早餐,收一點點最廉價的費用。「燈在這裡,鐵門閘在這裡。」「太后」婆婆給我指示完就去睡覺了。他們家放錢的桌子抽屜就放在門口。比起絕大多數臺灣民宿,「養和屋」是農人真正的家。挑選檳榔的機器擺在客廳正中,小孩子們邊看電視,邊從冷櫃裡給客人拿檳榔。屋裡沒有任何為了民宿而設定的「裝飾」,牆上掛個金牌,是今年來參加「秀姑巒溪」溯溪的人贏得獎牌後就送給了「太后」。
「客人來得早了,我就帶他們去泡溫泉;客人起床晚了,我就把早餐錢給他們,讓他們去旁邊的早餐店嚐嚐當地的風味。」「養和屋」作為花蓮的第一家民宿,到現在除了住宿,沒有任何的「附加」「增值」服務,價格也沒漲。
從臺東到花蓮,瑞穗正好位於兩縣的中間。兩山脈之間的肥沃長條形農田,名為「花東縱谷」,我看到的是一條傳統的臺灣農業線。我們跟著楊大姐爬上一個高地,才發現兩山之間這片狹長的沃野,正是臺灣最好的魚米之鄉。山谷裡看不到一座現代化建築,瑞穗至今也只有一條圍繞火車站建立的主街道。作為臺中到臺東必經的交通要道,這裡的鐵路通得最早,在劉銘傳時代就已經修建了火車站。圍繞這條山谷的許多著名的農產品地名來源於日本,本地如「鶴崗文旦」「瑞穗鮮奶」「舞鶴咖啡」,不遠處有「池上大米」。
如今花蓮已經成為臺灣最鼓勵開辦民宿的縣。比起或文藝或設計民宿扎堆的花蓮市、臺南市,瑞穗像是個土頭土臉的羞澀的鄉下姑娘,得深入瞭解,才發現是地主的女兒。在楊家的產業裡,今年一座山的檳榔還沒采摘,已預售了100萬元新臺幣。而山有多少?「幾十甲?山上的地算不出來的。」與其說經營民宿,楊家其實一直想做成一個認識瑞穗的視窗。作為花蓮縣民宿協會的副會長,「太后」本命叫黃碧霞,「碧霞陛下」地叫,其實是本地人對老太太的喜歡和親近。因為「養和屋」滿房,我們是住在楊家自家樓頂的房間,我特意從行李箱裡收拾出了輕裝,沒想到這看起來不起眼的三層小樓裡,居然有一部內部寬敞的電梯。房間清簡整潔,我一看楊家人的房間,都和我想的完全一樣,而一旁的民宿並沒安裝電梯。
百年老店「瑞穗溫泉」的主人張東俊(黃子明 攝)
作為真正的瑞穗地主,楊家老夫妻有三個子女,大兒子從美國讀完博士回來,在城市工作到中年,也流露出想回來開個民宿的念頭。黃碧霞二話不說,賣了自己200畝山谷肥沃平地中的2畝,換4000萬元新臺幣給了兒子。「錢雖然給了,卻還沒見開的影子。」她完全不以為意。檳榔產業雖然龐大,近年來卻屢屢被蓋上負面的印象,楊家想轉型,很早就開始買地種植文旦。現在呢,「文旦價格雖然不錯,但是太多了」。楊家兩代人都是瑞穗當地文旦班的班長,在全臺灣的文旦大賽中,取得過金獎。「任何事情都是太多了就會形成同類競爭,壓價格傷害的還是農民自己。」
「說旅遊不能和任何地方比,可是就算這麼小,瑞穗還是想發光發熱。」對於楊家來說,創辦「養和屋」與增收無關,更無意讓城裡人來做想象中的「農莊主」。早上楊大姐給我熱好的韭菜蒸包、紅糖糕和紫米卷,分別來自本地三個不同的手工老作坊,「每天我們自己吃什麼,就給客人吃什麼」。她對每個客人都笑容滿面,「她是北京來的,你們聊聊天嘛」。看我一個人坐在一堆小情侶之間圍著大圓桌吃飯,她馬上就來解圍,「等一下我再帶你一家家溫泉去逛」。
夾在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之間的瑞穗,古名稱叫「水尾」。巨大的樹上像麵條、藤蔓一樣的寄生植物極多,一棵樹上有幾十處「老鷹草」,據說是鳥吃了草種拉在了樹上。「水尾」概括了地理優勢,這裡不僅有天然湧出的45.5攝氏度的溫泉,還有兩個山脈的冷冽的山泉水。楊大姐帶我們走到農田裡,都是早在40年前就從山中引來的灌溉水口,而且不用交水費。水匯聚成川,夏季水勢洶湧,河道極為寬闊,40年前,臺灣第一個以「秀姑巒溪」為名目的自然運動,一年一度,至今仍在持續。幾萬人全靠手劃小船「溯溪」,轉過山脈,一直衝向太平洋入海口。
楊大姐說:「我最喜歡客人去這家泡泡,那家吃吃,不要待一晚就走了,多體驗一下瑞穗。」互相幫忙的人情味,讓整個瑞穗小鎮迅速接納了我們。沿路走過民宿、牧場、種植園,楊大姐儘量開車帶我,沒時間她就給對方的老闆打電話,我竟然在一天之內,已經和本地的奶農,檳榔山、文旦園、茶園、咖啡園和溫泉民宿主人們都打了一遍招呼。
瑞穗「吉蒸牧場」是近年的明星觀光專案,吃鮮奶鍋、喝「65度半」鮮奶,是遊人們的必選(黃子明 攝)
百年老號「瑞穗溫泉」的民宿主人張東俊自稱「山寨主」。「我的爺爺從清政府時期就搬到了臺灣。」他一聽我從北京來,立刻拿來最好的茶。日本佔領臺灣後,第一次發現了這處天然湧出的瑞穗溫泉。「原來是少數民族的狗生了瘟疫去自己洗澡的地方。」曾為「舊日本警察療養所」的瑞穗溫泉和「高階警察官舍」的紅葉溫泉,今日由瑞穗人經營,樸實無華。建築格局完全按照舊式保留,除了加固,這裡不能做更多改動,保持了百年來的風貌。路邊完全無法停車,路也破破爛爛,一大清早9點,溫泉裡竟然有爺孫兩人,在露天的溫泉裡泡著看半山起雲。
瑞穗的溫泉民宿不僅是全臺灣,大概也是全世界溫泉最便宜的地方。1895年,第一個溫泉「瑞穗溫泉」開在「溫泉線」最高的半山腰,晚8年開的第二個「紅葉溫泉」,開在紅葉溪流淌出的山腳,兩個溫泉的泉質竟然完全不同。已經傳到第四代呂家經營的「紅葉」,是完全透明的碳酸泉,而其他則是剛出來半小時透明無色,半小時後自動變色起一層薄薄的油狀「溫泉花」的「黃金泉」。「這裡也是近百年來,臺灣東部、中部的學生『休學』旅行的必到之處。」樸實得稱得上簡陋,恰恰是青年們聯絡情感,建立集體意識,對本地農業文化加深認識的方式。無論瑞穗還是紅葉,我看到許多大房間都是以打大通鋪為主,有些是木屋,除了學生們,還有環島的摩托車騎手隊。
無論農莊民宿還是溫泉民宿的主人,聊天時一點「競爭」的包袱也沒有,生怕我們遺漏了精彩的故事。「她有沒有告訴你,我的溫泉是怎麼挖出來的?」瑞雄溫泉民宿的主人簡德淵自豪極了,比起兩家百年老號的天然湧泉,他是第一個自己挖出溫泉的瑞穗人。「2003年我開了民宿,發現沒有人來住。我想賭一把,就在自家後院裡挖,只挖了一米,就出水了。」溫泉帶來的人流和財富,使得他們對於「老天爺賞飯吃」深有感觸。出來就是45.5攝氏度的溫泉水,不用任何加熱或降溫的措施,溫泉每日所沉澱的金色的泥,我用手撈了一下,可以完全揉至無物。「很多醫生的太太訂來敷臉,我就送給她們。」
「開發」對於瑞穗尚是一個很陌生的詞。原汁原味的鄉村裡,近年的明星觀光專案是牧場,「瑞穗鮮奶」本是行銷臺灣的知名品牌。奶牛場外,是設計可愛、號稱「極品」的「65度半」當日鮮牛奶,及以牛奶為原料做的「鮮奶鍋」「鮮奶饅頭」等等。
「如果大家都做同樣的事情,很快就會互相排擠傾軋,以價格競爭互相成為對手。」楊大姐非常清楚,無論是民宿還是農業觀光,瑞穗人彼此之間的合作才是真正的地方特色。她拿出和花蓮農科所、冰淇淋廠、附近小食品供應商合作,一起生產的各種柚子試驗品給我看,有柚子味的淡爽苦味的冰淇淋,有包裹了薄薄糖殼的柚子糖,還有柚子防蚊劑。「只有本地小廠,大家彼此都認識,才能互相幫忙,試試看這種做法怎麼樣?」
太魯閣公園內,山月村正為客人們奉上孩子們的歌舞表演(黃子明 攝)
太魯閣布洛灣:村長與他改變的臺灣少數民族部落
屋頂上發出「pia」的小聲音,「別怕,是飛鼠跑過去了」。鄭明岡村長拿來一整瓶威士忌。我這才看到,桌上擺著一盤滷鴨,一桶芥末花生,小米酒裝在厚玻璃杯裡,我面前擺著一個山豬造型的小杯子。必須對著山豬嘴嘬出聲,才能喝到酒。鄭村長笑得眼睛更小了,「我是全臺灣眼睛最小的臺灣少數民族村長」。
山月村位於太魯閣公園的布洛灣。四周環抱,只向一面敞開,這塊平坦的因地殼運動而擠壓出來的山地,就是鄭村長的山月村。「快看!」我以為他讓我這個城裡人看山裡的星星,沒想到那環形的黑色山崖上手電筒一晃一晃,是太魯閣人的獵手們出動了。
「獵山羌、山豬、長鬃山羊的人,今天上山了。」保留狩獵民族權利的太魯閣人至今仍有冬季捕獵的習慣。我這才發現,剛剛三個小時裡,四十幾個村裡的孩子關於「狩獵」「吶喊」的活動,並不完全是表演。
15年前,被臺北一家五星級酒店派駐花蓮擔任副總經理的鄭明岡,看到了太魯閣公園公開競標的布洛灣空地,他本來是代表酒店來投標的管理者。「太魯閣是臺灣第一個全島級別的公園,布洛灣是第一個行政機構委託專案,要求很苛刻。只有幾間小木屋客房,排汙標準極嚴,我在酒店業做了一輩子,理性告訴我這裡不容易贏利,但感性上,實在太美了。」鄭明岡決定辭職,帶著太太,把臺北的房子賣掉,把所有的保險退掉,拿出全部積蓄來到布洛灣。當時臺灣的民宿剛剛開始興起,鄭明岡覺得,臺灣最寶貴的人的財富,就是少數民族,然而在大眾一貫的認知裡,少數民族愛喝酒,不上學,是最難管理的員工。「從早上就醉倒在村口的樹下。」他當時號稱一個漢族員工也不僱用,要把所有的工作崗位提供給太魯閣人的時候,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一個笑話。「沒錯我就是喜歡耍寶。」但這次鄭明岡耍贏了。
即使鄭村長只向我收了成本價,山月村依然是我此行最貴的一間。得天獨厚的環境仿若世外桃源,穿越了中央山脈的我,在進入這個名為「迴音」的山地時,被開在木屋前的翠梅,一躍而過的白脊翎鳥,翩翩起舞的黃色蝴蝶吸引,一下子就理解了村長的「他鄉是故鄉」的迷戀。
提供烤山豬肉等太魯閣人特色的美食是山月村的特色(黃子明 攝)
村長帶著我走進了掛滿長弓和紋面族群照片的餐廳,一位名叫西右的太魯閣人藝術家做的木雕擺滿了整個餐廳,粗獷但有質感,有太魯閣人的抗日英雄哈魯克那威,也有帶著襁褓中的嬰兒、拉扯孩子的母親。「大家都知道賽德克巴萊,賽德克和太魯閣人都是泛泰雅族群的一個分支,但是隻有1萬人的太魯閣人,是那個時代最弱勢的英雄。」在村口樹立著那威的雕像。比「霧社事件」的賽德克巴萊更早,「新城事件」中,哈魯克那威被稱作臺灣第一個成功反抗日本暴政的少數民族部落頭領。然而光輝並未延續,部落失去根基,文化式微。在太魯閣公園成立初期,少數民族全部被從山裡集中到山邊的秀林等幾個鄉。「看到誰家蓋了新房,就知道誰家賣了女兒。」上世紀80年代臺灣經濟騰飛之際,臺北萬華的人販子將太魯閣人女孩拐賣到臺北做雛妓,當時引發了大規模的萬人抗議運動。傳統家庭價值的崩塌,也使很多小女孩離家出走。
村長要我早點來,我們趕了七八個小時的山路,才從臺中穿過中央山脈,到達了太魯閣。原因是晚上有一場三小時的完全由山月村太魯閣人四十幾個孩子奉上的重頭戲。他們全穿著村長太太親手縫製的純白色民族服裝,秀林鄉小學一群漂亮的小女孩向我熱情地打招呼。「你從北京來?你去過桂林嗎?我上個月剛去了桂林表演,那你去過華盛頓嗎?我跳舞贏了,3月份要去華盛頓比賽。全鄉只選三個人哦。」她們竟然一時將我圍繞起來,七嘴八舌。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伊莎問:「我可以加你微信嗎?」11歲的伊莎有姐妹三人,都在山月村舞蹈隊,她們的母親是村裡負責洗碗的服務員,父親在鄉里唯一的大企業水泥廠做重體力勞動。
當晚,孩子們光著腳的稚嫩歌舞打動了所有觀眾。伴隨木琴,歌舞表演並不複雜,但非常認真、真誠。臺下,女孩子們追打小胖男孩,虧他是「帥哥」,臺上,小胖子答不出村長問的數學考幾分,對於幾個女同學的成績倒很會評價,「比我好也只是剛剛好」。女孩子們的眼睛和臉的比例像漫畫一般。青春期的男孩們秀美挺拔。他們跳太魯閣人的出征舞、求親舞,神采飛揚。其中一個剛從「海軍陸戰隊」退伍的男孩叫勾甘咪給,他幾乎是所有男孩的膜拜物件,身體勻稱,態度自信熱情,跟著電視學會跳韓國舞蹈,憑藉少數民族的天賦,教幾個稍小一點的男孩,每個動作都輕盈優美。勾甘咪給因為表現優異,退伍後有不少被推薦的工作機會,但他還是回到了自己從小跳舞長大的山月村,帶著更小的孩子鍛鍊身體,強調紀律,成了大家的頭頭兒。
村長也參加了表演,他很幽默地介紹每個孩子,不僅知道所有孩子的家庭情況,還有哪個父親做了手術,哪個父親受了傷,更知道哪個孩子考上了武警學校,哪個孩子考上了護士專科學校。「8年前我來過這裡,當時的表演還遠遠沒有這樣自信的面貌。」一位中年女士對我悄悄感慨。演出快結束的時候,孩子們拿出一個小竹簍。儘管村長會給他們每個人每場250到300元新臺幣的酬勞,但孩子們大多存起來做生活補貼並不敢花。「小竹簍」不論多少,是客人現場額外的獎勵,孩子們平攤,可以在當晚回家的路上就在小商店裡買零食吃掉。和我說話的女士把幾張千元鈔票卷在一起,「村長,請你告訴他們,舞跳得太好了,可以吃零食但要注意身體」。鄭明岡想問她的姓名,「不用問了」。
「眼睛最小的臺灣少數民族村長」鄭明岡(黃子明 攝)
「我和太太膝下無子,來到山月村以後,所有的員工、小演員們全部用太魯閣人,他們就是我的孩子。」鄭明岡說這話沒有絲毫的感情用事。15年裡,每一個太魯閣孩子,小學一學期補助5000元,初中8000元,高中1萬元。考上大學、專科、職業技術學校的,他專門設獎學金。生日、運動會第一名,期末成績考得好,鄭明岡更是要發紅包大大獎勵。本來羞澀、怯懦、不善言辭的孩子,這些年長成了大人,幾乎所有的員工,都是從孩提時代就來山月村跳舞,上完學或服完兵役又回到了村裡。
「同情是很輕薄的,更不是做慈善。」鄭明岡要孩子們「學好」,自信地認為「我太漂亮了!我太厲害了!」。他的財務完全公開透明,不允許女孩子過早談戀愛,「必須給我考上護校,進入醫院工作後再談」。要求男孩子晚上下班時,騎摩托車給女生開燈引路,保護所有女員工到家才能回家。太魯閣人的父親們大多從事重體力勞動,俗稱「捆鋼筋」,收入低微,心情壓抑,「意外傷害、車禍、生病每年都在發生」。鄭明岡同樣用民宿經營的收入,補貼給這些家庭。
「前5年虧得不敢回憶,但是已經過了前面的艱難。對少數民族文化感興趣的人,特別是島內外有文化、有修養的旅行者越來越多,以前一說臺灣就是阿美人能歌善舞,實際上,臺灣已經認定的山地民族有十幾個。從語言到服飾、習俗,差異非常大。比如太魯閣人就是唯一一個穿白色的族群。」
鄭明岡是完全的漢族人,從小家境清寒,生長在農村,他喜歡和泰雅人、阿美人的小朋友玩在一起。「我家7個姊妹,我是第一個男孩,家裡只有一輛腳踏車,輪到我騎的那天,我送給了班裡一個最窮的泰雅人小孩。」全家人知道後差點暴揍了他。「那孩子家的鍋裡還有蒼蠅。他爸爸生病了,腳踏車可以馱他爸爸去看病。」知道了真實情況的鄭家父親和姐姐們,反而認真幫助了這家人。「從衣服、口糧到學費,我那時起就知道,給予,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事。」
作為唯一一個紮根太魯閣的漢人,15年來,每次地方選舉的時候,鄭明岡都被要求擔任旅遊觀光處的公職。他都反過來要求對方:「你們給我站起來,跳太魯閣人的狩獵舞。說來說去就是選票,請你告訴我,怎麼給太魯閣人解決實際的問題?怎麼才能不要去捆鋼筋,重拾驕傲?」
「這裡一代人又一代人,十幾年的時間我經營一個民宿,還能做點什麼?」他在幾年前組織了臺灣唯一的一次紋面族群老人的聚會,從臺灣各地請來了9位當時還在世的紋面老人。「包括太魯閣人在內,臺灣紋面族群已經快要絕跡了。」如今只剩下了一位老人。山月村也是召開太魯閣人抗日曆史學術會議的地點。太魯閣文化館館長伊掃旮都是山月村舞蹈的創始人,也是太魯閣文史資料的採集者。作為本族知識分子,他參與組織採訪了30多位親歷了「太魯閣戰役」的老人,並留下了口述資料。「本來日本軍方的記載是因病死亡了13人,太魯閣人都知道,那是一次成功的『出草』。」「出草」是狩獵民族的特殊儀式,意為割下敵人的頭顱。「日本人把我們記載成野蠻的原始人,他們不懂,我們在『出草』後,就和敵人達成了和解,有一首歌曲,專門對著敵人的頭唱,唱過這首歌,我們就是彼此尊敬的朋友了。」這些珍貴的資料,在幾次請來中日雙方歷史學者的討論會議上被記載了下來。
夜裡,我把木雕的腰刀形鑰匙,像太魯閣人一樣,放在房裡專門的位置「辟邪」,小木屋裡雖不奢華,卻一塵不染,床鋪柔軟,一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無盡的山。開一會兒電熱毯,也許是一整瓶威士忌喝光的緣故,這一覺竟無比香甜,毫無頭疼宿醉之感。被群山緊緊環抱,清晨起來,人在雲海之中,四周卻一點也不寒冷。「除了蛇什麼也不用怕。」村長帶著我大步流星地朝山崖前進,懸崖邊緣有一個人工修築的蓄水池,「300噸,太魯閣公園很多水管都是從我這裡引水」。在一處完全由苔蘚和巨大榕樹組成的天然的空地上,他說前不久還有一個禪修組織來包村了一個星期,每天打坐。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他說:「再有5年合約就滿了,也許我會再租20年。我沒有兒女,不需要財產,就交給太魯閣能幹的年輕人。」